请你告诉我,到底要恨谁?/大河小记(5)
第170期
说故事/七月
编 辑/廿芭
千叶树/点蓝字请关注
01
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,手机上提示归属地为福建,我没有亲友在福建,估计是推销诈骗之类的,就掐了,却还是顽强的打进来。
竟然是童叔叔。
很多年没有联系过的童叔叔,跟我客气寒暄了几句,说明是跟我老家的亲戚要来的手机号码,很冒昧地打搅我,是想请我帮忙。
童叔叔82岁的老母亲前天住进了县人医,他想请我找朋友看看,能不能跟院方申请安排个好点的床位,并且允许他们在病房里加一张陪护的小床。
电话里的童叔叔深深地叹了口气说,我人在外地,鞭长莫及,换了从前这哪里是个事啊!现在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,侄子你肯定有办法的,叔叔相信你。
挂电话前他反复叮嘱我:
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他的手机号码。
02
接下来的几天里,我们又通了几次电话。
是的,你猜对了,童叔叔是跑路了。
他在电话里忽然问我,你怎么不问我的情况?
我说多少听到一些传闻,没好意思问您。
他告诉我这几年的大概经历,最后情绪还是激动起来:
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,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啊!
我安慰他,再苦再难总会熬过去的,身体最重要。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
他哽咽了说,侄子啊,叔叔已经60多了!我还怎么翻身!时间不等我了,现在只求风波过去,将来送老母亲入土,我和你婶子可以回到老家度完余生,就谢天谢地了。至于我儿子他们,我们也没有能力再帮,只好听天由命吧。
挂电话前,他恨恨地补了一句:
那些放高利贷的,都该千刀万剐!政府怎么就没有办法呐!
唉。
03
我对童叔叔的印象,还停留在20多年前。
他是我父亲的老部下,后来成了好朋友。再后来,好像他们之间有了什么误会,虽说没有翻脸,但是已经基本不怎么来往了。
我父亲50岁,60岁的时候,童叔叔本人没到场,托了亲友送来了厚礼。
我父亲执意要退回去,被我母亲拦住了,母亲说不作兴的,好歹是多年的师徒加朋友嘛,他还能有这份心意,也算是不错的了。
那时候童叔叔已经是在老家很有名的小老板了,民间疯传他的身家早已超出了千万。
跟他的财富一样出名的,还有他的小气和抠门。
我听说过这么几个段子,也不知道是真是假:
有一年他重金聘请了一位经理人,结果很快就散伙了,因为经理人招待税务和工商来人时,拿了20块钱一包的金南京,而他规定是只能用11元的红南京,最多不能超过15元的金一品。
公司食堂里常常不提供汤,而是直接用味精酱油和醋冲成神仙汤,还收钱。
每月盘点都是他自己去库房查点,少了几根鞋带他都能一口报出来。
高管出去培训,回来报销,一张90元的吃饭发票,他要求附上详细的菜单。
人们都是当作笑话来说的,我倒是理解,正是因为这么节俭,才成就了他的神话般的财富。
事实上,童叔叔这样一位赤手空拳,从偏远乡村走出来的农家子弟,只能靠自己的勤勉奋斗自律,去改变自己的人生。
他做到了。
04
很多人都知道,事业有成的童叔叔只有一个心病,他有个可爱懂事的女儿,但是还想有个儿子。
他的抠门有时候难免会得罪人,遇到没有修养的,会当面讥讽他几句:
童老板,你省死了有什么用,还不是给外姓人家打工嘛。
这深深地刺痛了他,如同一把芒刺扎在他的心上,怎么也拔不干净。
我的记忆中,小时候他看见我们这些男孩子就特别高兴,又是摸头又是撩我们瞎说,还会给一块两块钱,叫我们去买冰棍油端子金刚脐吃。
春节的时候,他会塞给我们压岁钱。我的父亲要给他的女儿,他就很不屑地说,女霞在,要什么钱撒。
40岁刚出头的童叔叔终于等来了,在他看来是天大的好事。
他为此特意跑到寺庙一下子捐了大几万,以致于很多人不相信,跑去跟方丈核实。过一段时间再去问:
童老板那钱有没有要回去啊?
嗯,你又猜对了,这一年婶子作为高龄产妇,终于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。
人们发现,这之后的童老板有点儿不一样了,遇见人会有笑容了,一年四季也不再像以前那样,就是那么两三套衣裳,不是灰的就是蓝的,他也开始穿色彩鲜艳的时装了。
经常有人去厂里办事,碰见他乐呵呵地牵着小儿子在草坪上玩儿。来人打趣他,童老板,这么早就培养接班人了?
他就笑得合不拢嘴,掏出红中华撒一圈。
05
关于童叔叔的这个儿子,我知道的并不多,也从来没有见过。我从那时候开始就离开老家了,这么多年里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家的任何人。
我只是间或听说那孩子一年年大了,初中以后被送去外省的一家全封闭的贵族学校,很快又去了欧洲一个国家留学,不过好像并没有完成学业,而是直接回到老家接班了。期间结婚生子。
几乎全镇的人都晓得,童家真是太溺爱这个孩子了。
已经有人表示了担忧,关系近的甚至提醒过他;
他说随他呢,还能坏到哪里去?不行老子给他揩屁股呗。
抱了孙子的童叔叔逐步地把厂子全部交给了那位留过洋的儿子,安心在家带孙子,开始享受他的晚年生活了。
06
也就是短短的几年时间,这一切全部都改变了。
去年底我突然听说,童叔叔一家人失踪了。
各种版本都有,最集中的一个是他的儿子沉迷赌博,麻将炸鸡飘金花擦抢推小牛,总之什么都来,很快就必然地沾上了高利贷。
高利贷的手法很隐蔽,似乎连法律都拿他们没有办法,终于隐瞒不住炸开锅了。
童叔叔介入进来才知道,就连厂子和家里的小别墅都已经抵押出去了。
这还不够,儿子名下依然欠着一大堆说不清道不明的巨款。那些大大小小的各种欠条借据上,签着儿子龙飞凤舞的大名。
童叔叔看到一张,心里就抖几下,感觉气都快透不上来了。
他想起当年为了起这个名字,前前后后忙了几个月,最后请了镇中学的语文老师起好了三个备选,又找了名气很大的风水大师,最终才敲定下来。
现在这个曾经让他一想到就赛如喝了蜜的名字,让他老泪纵横,心如刀绞,还没地方去喊一声疼。
07
童叔叔在电话里说,这龟儿子醉啊,高利贷就是个无底洞,是要人命的,多少家庭好好的就被毁掉了。
事情出来了,儿子懊悔死了,又很害怕,天天躲家里哭,不敢出门一步,我们也不敢多怪他,可他这是要我们的老命啊!
我问童叔叔以后怎么办?他说先出来避一避风头,在家也不得安生,几个高利贷早早晚晚盯着,想出各种方法折磨你,不是人能受得了的。过一阵我是要回去的,老母亲看来撑不了多少时辰了,我们还没有敢告诉她。
童叔叔心事重重地告诉我,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,老母亲万一走了,他不能守在边上,不能送她走。他也想好了,反正已经这样了,大不了跟他们几个没人性的王八蛋拼命罢了!
童叔叔像是在问我,又像是自言自语:
请你告诉我,我到底是应该恨我自己,恨我儿子,还是恨那些放高利贷的畜生?
我没有搭腔,我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他,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些。
我也不知道,还要煎熬过多久,他们才能平安回来?
到底还能不能够回来?
唉。
2016-8-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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